//如果死亡像花謝那樣,真是一種幸福。可惜有些久病沒有那麼輕易讓你死,沒有那麼快速俐落,也不會有人為你寫書。一點美感也沒有。你被綁在不定時炸彈上,不合理地承受著龐大重力,你知道自己被投擲向地獄,但不准瞬間死亡,你要流著汗、流著淚、流著赤紅的血,忍耐三年、五年、十年、十五年,才得以解脫。
重大疾病、失智、精障或癱瘓的病患生活,也許有笑與暖,但有更多足以讓人精神狀況崩裂的痛苦時光,不論對患者或親屬來說,都是長期的身心霸凌,那種日子,生活也潰散一地,不成「生活」。
我們終歸一死,並不會因為做了什麼努力,就能永遠以自己喜歡的樣子活著。如果死亡可以像人生的其他過程一樣,變得可以長,可以短,可以隆重,可以輕快,並且甜甜的、優雅的,迎接眾人祝福,該有多好。如果我們可以給予彼此一個好好死去的權利,卻不願意給,那人類好狠毒,讓生命的結尾白白在折磨中度過,毫無意義地承受了許多不必要的苦楚。
往來三個月後,腿的角度稍有一點點進步。我詢問師傅:「我會好嗎?」慈悲的他說,他盡力了,但只能這樣:「你沒辦法再恢復正常。」
到我死的那一天,都沒有辦法再恢復正常。那一天午後,台南下了一場激動的暴雨,我一邊開車,一邊大哭,然後,再也無法克制地大罵老天爺:「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?我到底做錯了什麼,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?我要怎麼工作、要怎麼結婚生小孩、要怎麼活著?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?」
暴雨衝擊著車窗,像炸彈一樣墜下來,前方沒有路,我該怎麼辦?我不想這樣活著。我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活下來?//
這篇文章,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讀一遍,每次看都心有戚戚焉。大概是因為我知道,縱使從未真正承認過,但我永遠都無法痊癒了,永遠也無法像十三歲之前那樣,隨意屈膝、跳躍,跌倒之後跪着地自行爬起來,否則也不至於連骨科都懶得繼續去看。
//但若你問我,支持安樂死嗎?我會說,即使我已康復,我仍希望當時有安樂死。即使在那樣的時空下,我就會看不到未來可以好起來的自己,我都不忍心再承受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,一刻都不願意。
走過這一遭我才懂,生命中有不可承受之重。醫生救活怕死,但讓人舒服地告別,其實也是一種拯救。//
我愈來愈覺得,自己肯定會逃掉十一月底的遺傳科覆診。我仍然清楚地記得,一年前那個拿着基因報告從診所出來,嚎啕大哭說好擔心媽媽和弟弟,要趕快帶他們去求醫的女孩,只是原來我不真的那麼乖那麼偉大。明明早就知道結果了,既不可能出現驚喜也不存在失望,然而再驗基因什麼的,光想已經膽顫心驚。
我實在沒辦法在學期尾忙着衝刺、忙着考試,忙着找工作的時候,抽身出來面對跟「粒線體病」有關的一切,不論到時我頭痛不頭痛、想吐不想吐、精神不精神。我沒旁人所以為那般堅強和勇敢,同樣懦弱怕事,熱愛自欺欺人。既然如此艱難才讓日子回歸平靜,我們也似乎慢慢把難以承受的絕症拋諸腦後,那可不可以先這樣吧,待有一天,假如媽媽與弟弟真有病發的一天,才不得不狼狽不堪?
我時常會冀望,儘管今天我已如願擺脫輪椅,重新站起來步行,十年前那個荒唐的誓言能夠實現。要是當時我再用力一點、勒緊一些,人生因而永遠定格在十一歲,是不是更加值得慶幸?反正堅持下去,我好像也沒有活得比較輕鬆,和快樂。